文:辛与风
来源:人物(ID:renwumag1980)
9月下旬,在上海的崇明岛上,一场前卫的比赛试图解答这个问题:6支参赛队伍,每队被分配到一个20英尺、全封闭的集装箱,除了空气,里面不含任何植物生长所需要的天然元素。
每队自行施工,打造一个自动化的「植物工厂」,在集装箱里种下生菜。由此开始,人类可以把植物交给计算机全权打理。50天后,种植成果决定着比赛成绩。
参赛选手中有一些曾是农业的「门外汉」——做软件的、搞AI的、摆弄机械的、教音乐的……他们选择跨行成为科技型农民,在集装箱里种菜,希望农业不再受气候与地域的制约,也为农业追求更高的产出、更好的品质、更少的能耗与更低的成本。
集装箱里的小创造,就像一颗种子,种在人们探索现代农业的路上。他们期待,未来的某一天,农民可以「不再看天吃饭」。
集装箱里的农场科幻电影中,人类迁徙到星球的暗面。在那真空、不见天日且没有任何水分的环境下,为了生存,人类依然要种菜。这似乎有悖于前人上千年的经验:要让一棵植物生长,必要光、温、气、水、肥五种条件。
现在,科幻正照进现实。在秦楚汉团队设计的集装箱里,代替自然的一年四季、风云流转,人造的「植物工厂」已经可以赋予上述的一切。
人类说,要有光,于是装上了LED灯,光线会模仿昼夜;箱内温度由空调和环控系统自动调节,让植物感受「四季变化」;二氧化碳适时释放,它是植物光合作用的重要原料,用来促进植物的生长;水肥混合,在计算机的帮助下自动灌溉,给植物补充营养。
集装箱里像实验室,又像一个被拉宽的鱼雷舱,但就是不像一块菜田——近40立方米的空间里,各种管线和仪器接在一起,四面白墙,反射着白光。靠门有一条狭窄的站立通道,其余空间摆满了金属色的多层种植架,种植架由至少4组半径约30厘米的轮滑组连接带动,形似旋转的置物架,每一层密密有孔洞,填上椰糠,等待播种。
根据赛事要求,参赛团队统一种植「优雅」生菜。这种生菜,在国外的植物工厂中比较常见,长势强、产量高,株型美观、口感脆甜,标准化的种植也让市场需求量增大,现在,它是汉堡、三明治配菜和火锅涮菜中的主力。秦楚汉团队在之前播下一部分种子,现已抽了好高的芽。再过20天左右就可以收获了,秦楚汉说,这比传统农业快了至少20天。
除了播种和收获,人类无需进入这座「工厂」,计算机会做好蔬菜的保姆。
所以,沾满泥的手,肥料或农药的刺鼻味道,飞舞乱爬的蝇虫,菜田里常见的种种,这里都是没有的。秦楚汉保证,这是一个高洁净标准的车间,不论长出什么东西,摘下来就能吃。
在「2024光明多多垂直农业挑战赛暨第四届多多农研科技大赛」决赛现场,类似的集装箱还有5个。全部是螺丝壳里造「工厂」,在普通卧室大小的集装箱里,想方设法人造出光、温、气、水、肥的条件。每座「工厂」也是一个展示台,在决赛开幕的头几天,随评委们参观、评分。再过几天,「工厂」就要被封闭了,禁止人员进出。
集装箱合影摄:李傲
年底之前,决赛结果会公布,从产量、品质和成本等方面,考核每支队伍的种植成果。
在专业的农学研究中,「植物工厂」隶属于一个更书面化的别称,「垂直农业」。因此,本次大赛也叫「垂直农业挑战赛」。主办方希望,通过比赛,推动垂直农业的设计与应用。
那么,人们为什么越来越关注垂直农业?
垂直农业,最早由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迪克逊·德斯帕米尔提出,他希望在由玻璃和钢筋组成的、光线充足的建筑物里,生产人类所需的食物,破解农业生产受资源制约的难题。
这样的愿景在部分国家已经实现。近几年,在国土面积、农业资源有限的以色列,超市、餐馆和购物中心里,到处可见垂直农场装置。蔬菜在容器中生长、成熟,供顾客选购。
早在2012年,位于新加坡林厝港的天鲜农场就已经成立,那是新加坡最早采用垂直种植技术培养蔬菜的农场之一。后续,城市里的垂直农场越来越多,新加坡得以在725平方千米的国土面积内,提高作物产量、降低进口依赖。
据统计,中国人每年消费蔬菜量超300公斤。如何让14亿人实现蔬菜自给自足,吃得好、吃得健康,是中国农业长期的研究命题。
在「工厂」里种植植物,让计算机掌握生产,今后规模化量产,或许是个答案。
秦楚汉告诉我们,团队参赛设计的「工厂」,最多可以同时种植1380株「优雅」生菜。30天左右为一次收获周期,全年能不间断生产。「在相似的占地面积中,集装箱内可年产的『优雅』生菜,是传统农业的40至60倍」。
假设有一家三口,每人每天炒一颗生菜吃——在这个卧室大小的「工厂」中,一个月种出的生菜,可供这个家庭连吃一年半。
决赛有6支队伍,几十位参赛选手,大多围绕着两个关键词:「90后」、「非农学科班生」。
有人的老本行是音乐教育,有人摆弄机械出身,有人在校时学的是生物环境与能源工程……一群以前从未躬身于田地的年轻人,为什么选择跨行研究「植物工厂」?他们希望创造什么?
32岁的秦楚汉也一度是农业的「门外汉」。
十几岁时,他到加拿大留学,本科头两年学的是经济学,但很快对「太理论化的世界」丧失兴趣。大三,他转系学习计算机科学,用两年的时间念完四年课程。毕业时,大多数同系的同学流向了微软、谷歌等大型互联网公司。他则加入了一个科技创业团队,研发智能自行车。
秦楚汉想得很清楚,他性格自由,想法多,不适合去架构复杂的大公司。
2016年左右,他发现,周围不少人购买了「家庭版植物工厂」,用一台小机器在家里种东西。出于好奇心,他也去买了一台,拆开研究,结构不算复杂,就决定自己动手做一个。
他从建材市场买了木头,锯成条状,和超市买的塑料储物箱拼搭起来,得到一个基础的框架。而后用纸壳子包边,上方架植物灯,下方注营养水。这样就造出了一个最简易的「植物工厂」。
靠这个初代「工厂」,他种出了小番茄。虽然吃起来不够甜,但水分多、生长快,「两周就长了大几十厘米。」
好玩儿、有发展潜力——在当时的加拿大,「植物工厂」也是个时兴玩意儿。秦楚汉想把它做得更好。2017年,秦楚汉辞职,成立了自己的公司,定位是「用科技去改变种植」。
从码农变菜农,完全是「从0到1」的探索。刚开始,他上网跟着视频学设计。各类植物需要什么样的生长条件?他也不知道。能买到的科普书籍,只会告诉你在大自然中植物如何生长。一旦把植物移到室内、设备内,所有的知识都乱套了,「温度高一度、低一度,可能带来完全不一样的种植结果」。
与设计无人机、机器人不同,智能化的植物工厂没有标准答案。「植物是生命。」秦楚汉说,「生命的成长是一系列复杂的反应,很多时候,它不一定贴合你的预想。」没有办法,只有反反复复地试种。今天长蔫儿了,明天结酸果子了,种过的歪瓜裂枣多了,丰收也就快到了。
2018年,秦楚汉团队制作出了第一台家用「植物工厂」。比起两年前他自组的简易「工厂」,这台设备已智能化,操作者只需要播种、每周换一次水,就可以等待收获。
随后的几年里,团队又陆续研发出大型的商用「植物工厂」,供应给食品公司、餐饮和超市。可种植的作物也增加到了十多种,包括水果、中药材、芽苗菜等等。
公司刚成立时,只有秦楚汉一个人,后来最多时招来了20多人。以中国留学生为主,都是和他一样年轻的人,有学AI的、商科的,专业五花八门。他刻意招揽来多元背景的人,因为「植物工厂」本就是一个跨学科的产物,团队成员们从各行各业来,把技术和视角也从各行各业带来。
有位同事是钢琴博士,是「断眉哥」(美国「90后歌手」查理·普斯)的学弟。创业初期,他帮着团队一块儿做农业种植声学研究,给植物放莫扎特的音乐,或者干脆放一些纯粹的声波,刺激它长得更好。他同时也是一名有执照的飞行员,熟悉飞机,懂机械。参与设计「植物工厂」的零件时,「那完全是降维打击」。
秦楚汉上过的两年经济学也发挥了作用。他敏锐地察觉到,中国国内市场,也需要「植物工厂」。
中国有大量食材依赖海外进口。比方说,做冰淇淋要用的香草,85%来自肯尼亚、马达加斯加等非洲国家;做果茶要用的柠檬片,大多数产自印度;甚至连国内牛羊吃的干牧草,也需要每年进口5000万吨……「在自然条件下,国内的气候没法种植很多作物。」
那是2022年前后,国内认真做「植物工厂」的公司少得可怜,「两只手就可以数过来」。秦楚汉很有信心,未来是一片蓝海。他将团队与技术全部打包带回中国,转战国内市场。
叶菜侠集装箱内景摄:李傲
寻找志同道合的友军探索国内市场,开局并不算顺利。
推广产品时,秦楚汉常遇到质疑,「菜要长在泥土里,种菜要取天地之精华。种在机器里的菜,能好吃吗?能有营养吗?」有些客户会因此拒绝尝试。
高价是另一个难点。在加拿大,他们的家用「植物工厂」售价1700美金,主要卖给那些愿意尝试新科技的中产用户,比起生产日常食物,「更像一个大玩具。」
回中国后,他们的商用「植物工厂」向市场供应过豌豆尖,不按斤、按份卖,一份供三口之家单次食用的量,售价将近20块钱。尽管这个售价,和市场上有机蔬菜的售价差不多,但还是比一般蔬菜的售价高。彼时,城市的大部分消费者对有机蔬菜的接受度有限。
平均算下来,「植物工厂」产出的叶菜单斤售价,是传统种植模式的3倍以上。
而且秦楚汉观察到,中国消费者的饮食结构多元,需要的蔬菜种类更多,而市面上的「植物工厂」产出的农产品不但品种相对单一,占比也非常小,「可能1%都不到」。
秦楚汉一度感觉势单力孤,有点迷茫。
彼时,拼多多也已经着力加大农业科研领域的投入。在这个电商平台上,农产品订单量保持高速增长,2021年上半年,拼多多农(副)产品订单量同比增长431%。探索农业的高质量发展,对于拼多多而言,就像一组保持长久动力的蓄电池。
农业的高质量发展,需要从种子和种植技术这些源头环节抓起。于是,在连续的几届「多多农研科技大赛」上,各路科技团队汇合,秦楚汉们也找到了志同道合的「友军」。
高质量发展还要以应用推广为导向,不能不计代价地投入。比如这届大赛决赛就规定,必须兼顾科技的可复制推广性。硬件设备、软件系统、自动化系统、安装运输费用的总计上限为40万元。
为改造集装箱,秦楚汉团队花费了22万元,还要计算后期的运行的成本。如何降本增效,成了本次大赛的比拼重点。
秦楚汉团队在集装箱里嵌入的巨大齿轮和链条,可以让种植架们旋转起来,每15分钟一个轮回。这样,每一层种植架可共享一套光照、灌溉系统,也可避免局部温度过高,降低散热的成本。
秦楚汉估算,依靠旋转设施,「工厂」的灯具、传感器数量大大减少,建造期就可有10%至15%的成本节省。后期运营成本的减少,则还需观察数据。
其他队伍也有巧思:改善通风、设计遮光、冷凝水回收……反正是铆足了劲节省能源,少一度用电,就低几毛钱成本。
别小看这几毛钱,对于农民的土地而言,一斤蔬菜的利润可能也只有几毛钱。技术一旦推广开来,处处节省一点小钱,就能让农场用上高科技设备,多赚一些钱,也可以让消费者省一些钱。
这次的比赛,6支队伍大致能分为两派。其中4支是学院派,基本来自高校或研究机构,有的队伍全员博士。按过去的比赛经验,学院派的赛事成果有不少被写入论文,甚至申请专利。
而包括秦楚汉的队伍在内,共有2支是产业派,他们已经过多年摸索,将「植物工厂」技术真正投入了市场。
解晓巍是另一支产业派队伍的队长,他原本是音乐老师,加入这行,也是因为一系列机缘巧合。他成立公司四年,旗下的「植物工厂」方案及产品已远销日本、韩国、泰国、荷兰等国。
解晓巍说,报名这次比赛之前,公司内部还特意举行了一轮投票,11人赞成,1人反对,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,他们决定参加比赛,用比赛来检验队伍,也看看自己的真实水平。
产业派的队伍们讨论了一种设想。未来,集装箱式的「植物工厂」或者不止步于生产蔬菜,它还可以成为一个商业场景。比方说,把「植物工厂」安在城市CBD、写字楼下,箱子一侧种植蔬菜,一侧售卖咖啡、轻食——让消费者看见食材的来源。或许,它也能成为一个新的打卡地。
秦楚汉喜欢这样的讨论氛围。相较于其他智能硬件,「植物工厂」的研发太冷清了,且纯科研的多,商业化的少。许多时候,各团队闭门造车,「只有这样的比赛,才能把分散在全国各地的同行聚在一起,相互学习」。
墨泉旋转栽培架 摄:李傲
生命没有标准答案这是拼多多第四次牵头举办农研大赛。
2020年、2021年,连续两届「多多农研科技大赛」在云南高原温室的环境下举办,比拼AI种草莓、樱桃番茄。第三届比赛则把场地转移到集装箱内的植物工厂,但所用硬件设备是统一发放的,主要考核的是参赛队伍们的软件设计和智慧种植能力。
今年举行的第四届比赛,开放度最高,竞争也更激烈,参赛队伍们需自主设计所有硬件、软件。最终,产量高、品质好、花费少的团队获得胜利。
近年来,从农产品起家的拼多多不仅深入全国大部分农业主产区,助力农产品上行,还持续对农业科创加大投入,通过举办各种类型的农业赛事,逐渐聚集起一大批做数字农业、智慧农业的团队和人才。如果说农业是拼多多的长期战略,那么这些人才和实验,就是前哨,是未来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。
民以食为天,但传统农业更多的还是「看天吃饭」,小而散的非标准化种植,农产品进城波折,都在让农村和城市的发展速度拉开距离。大家都等待着用科技的力量,实现一次农业上的变革。所以秦楚汉的参赛宣言,也向之前多年的农业境遇发起了挑战:「让人类不再看天吃饭」。
宣言前面是漫长的路。
国家智慧植物工厂联盟主席杨其长说过,到2020年底,中国大概有各类规模的「植物工厂」超过220座。同样在2020年,日本设施园艺协会(东京都中央区)宣布,全日本共有386座「植物工厂」。大约十年前,日本境内的「植物工厂」数量就已接近200座。
理想不近,但也不算远。中国工程院院士赵春江表示,「植物工厂」不仅能够提升农业生产的效率和品质,还使得农业生产在戈壁、沙漠、偏远岛屿以及耕地较少的城市空间也成为可能。按照本次赛事评委们的评价,智慧农业、垂直农业在国内的应用虽未成熟,但阶段性的成果已十分显著。
为什么要搞前沿农业?为什么要用高科技种菜?「这是一份有意思的工作。」「想让绿叶菜在任何环境下都能365天生产。」参赛选手们往往给出这样的回答。这是一群诚恳、务实的人,符合理工科生的气质,话短、直接。
很不经意间,他们会流露出对植物本身的喜爱和关怀。
「叶菜比人耐冷,要给它吹空调,保持在20℃上下。」
「植物需要呼吸,需要氧气,但最重要的是为它保持二氧化碳的浓度。」
「不能突然开灯,植物像人一样,会有应激反应。要慢慢调整光线,让它适应。」
……
其实,秦楚汉从小就喜欢种花花草草。他在阳台上种过大蒜、辣椒、草莓、黄瓜、发财树,还有想不到的千奇百怪的植物。创业做「植物工厂」后,他在办公室开了两间植物房,种玫瑰、向日葵、藏红花等等,房里一年四季都有花香。
他把植物当成朋友,感受它们的呼吸,一点点细微的成长。秦楚汉感觉,种植和科技一样,能展现奇妙的变化,而植物带给人的视觉转变更快速:一盆花,在睡觉前是一个样子,第二天醒来时,它就成了另一个样子,抽芽、长高、甚至可能开了花。
在参赛者解晓巍眼里,做农业有一种获得感,身心都很愉悦。「如果音乐是时间的艺术,美术是空间的艺术,那么,农业是生命的艺术、基因的艺术。」作物每天都在展示和表达自己,这是一种生命的力量。
和植物旺盛的生命力相比,这些年轻人从事着农业,走进更广袤的田地,也感受到了农民、农业、农村不一样的生命力。秦楚汉看到,农村的大院里,锄头永远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;农田里,施肥打药的,总是中老年人,上百亩地,光是走上一趟,就要几个小时;印象最深的是,见到的每一位老农的腰都是弯的。农民们普遍腰不好。而就是这样一群人,养活了中国14亿人。
生命没有标准答案,生命应该包含更多可能——植物可以寄托于土壤,也可以生长在集装箱里;乡村田间老人的腰,也不应该总是弯的。秦楚汉总在想,他和团队创造一点点的技术突破,可以解放几十双、上百双、上千双手。
未来的田间或许由机械操持,而农民们可以在树荫下乘凉、喝茶、打盹儿、唱山歌……
国内市场上已投入使用的集装箱式「植物工厂」